我们家姐妹三人，大姐比我大3岁，我比小妹大了10岁。中间的10年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，让我简短说给你听。

-2- 劫后余生，却不许再生

震后的77、78年，唐山迎来生育高峰。大街上那些大肚子的女人，随便哪个不是可怜人？！她们或者是震中失去了孩子，趁年轻赶紧再生；也有的是失去了老公，或者干脆失去了整个家，老公孩子都没了，与同样境遇的伤心人重组家庭。她们除了带着伤痛继续走下去，没有别的选择。

可是，妈妈并没有立刻加入到这个行列。一则是她自己受了重伤，救助人员进入后，安排她第一批转院至安徽接受手术治疗，大半年后才回家。再则是，她伤心欲绝，觉得生几个也替代不了她亲爱的儿子！

因为舅妈和小表妹也震亡了，美美满满的一个家瞬间变成姥爷、舅舅、表哥表弟三代四口光棍凄惨过活。所以妈妈担起了两个家庭的重任。女人该干的缝补洗涮的琐碎活计似乎永远也干不完，记忆里，妈妈一直在没日没夜的赶工，做被子，裁剪衣服，缝袜子，纳鞋底，腌咸菜，给两家每年养两头猪……妈妈实在累了，就会趴在衣服堆里哭上一场，哭儿子，埋怨她死去的嫂子、我们的舅妈：“你撒手省心了，撇下这么一大摊子，老的老、小的小，一屋子光棍……”

若舅妈泉下有知，一定也只能以哭声相和了。

小弟在妈妈身边离世，妈妈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受罪却不能救，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剜心之疼？从此，妈妈几乎成了心病，哭就是她那几年的生活常态，她流的眼泪把每一个本该欢乐的时刻全部淋湿，看我们过年吃肉哭，看我们穿上她亲手做的新衣服哭，看我们背着书包上学哭，看见表哥表弟两个傻小子不知愁苦在我家混吃混喝也哭……

我们不知道怎么劝慰，只是陪着哭，爸是一个不会表达的人，光是会坐在一旁叹气！

转眼地震过去三、四年了，家家户户的生活逐渐转入正轨。我家的光景总是比别人凄惨一些，地震中塌掉的大房子，是爸妈用光了所有积蓄并借了外债刚刚盖起来的，哪里还有钱再盖？并且，只要人活着，就得还债啊。所以，我家比别人更长时间的住在简易房中，迟迟没有力量盖新房。

爸为了安慰日夜啼哭的妈妈，并且也想再要个老儿子，不至于“绝户”，就动员妈妈再生一个。妈妈心里应该是一直抗拒着吧，但总归还是怀孕了。可是，国家却在这个时候开始推行有史以来几乎是最严厉的一项基本国策：计划生育政策。

妈妈再生就是第三胎，不被允许。

于是，每天中午放学，我就能看到家里堆着一大群男男女女，都是公社和大队的干部来做工作的。家里冰房冷灶，啥吃的也没有。处于孕期的妈妈被一群人围着，愧疚的说：“她爸想要这个孩子，我做不了主。我自己不想要，要是我儿子还活着……”然后就是哭，人群就会安静下来，乡里乡亲，谁不知道失去亲人的难过呢。

但是，并不是说妈遇到的阻力会小一点。首先公社和村里大队作为官方力量，把我家列为破坏计划生育政策的重点户，每天都有工作组来家里做工作。从一天一次，到早晚都去，最后一群人恨不得长在我家，恨不得抬起我妈就走。万幸，那时工作手段还没有那么强硬。

还有亲人的反对！在工作组苦口婆心劝说无效的情况下，这时跳出一个强硬派——我们生产队的小队长。现在想，大概村里大队对有超生人家的小队会有什么惩罚措施吧，所以，他挤兑着同在一个小队的姥爷舅舅做妈的工作。姥爷一辈子谦卑做人，一辈子忠诚于各级政府领导，所以对自己闺女居然做出违背政策、被大家指责、并连累他荣誉的事情深以为耻！所以，亲自过来给闺女脸色看，气哼哼的公开自己的态度：“嘿！要个这个干啥？！”在他心里，做一个受人尊重、有荣誉的老人，比什么都重要！

处于舆论场中心的妈又羞又气，自己抬头做人要强了半辈子，啥时候这么让大家议论过啊。想干脆做掉，别要这个孩子了吧，一是自己不舍的，再有就是老爸死活不同意，后来看老妈实在是思想动摇的厉害，爸居然不上班跑回家来看着她。白天是一群人批斗他俩，晚上是老爸苦口婆心的做反向工作，妈就把一天积攒的怨气全撒出来，和爸吵。

妈妈实在纠结郁闷，就拽着我和大姐问意见：“你俩愿不愿意再要个小弟弟啊？”大姐没的说，她巴不得统领着一个连的弟弟妹妹呢，所以全力支持！我却多少继承了一些姥爷的顺从，迟迟疑疑的说：“人家国家都不允许……”大姐就“污蔑”我说：“她就是怕有了弟弟做不成老闺女了！”

在这里，不得不提一个细节。有一次，妈在外面偶遇了那个小队队长，跟他表示抱歉，却被人家鼻子不是鼻子、脸不是脸的撅回来，并且挨了一顿恶狠狠的训斥！前仇旧恨涌上心头，老妈彻底翻脸，追着队长跳着脚骂了半条街。在农村，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，一个老娘们，还怀着孕，她恭敬对你，你就安然接受吧，她一旦翻脸，你还能拿她怎么着呢？对骂？铁定是男人永远骂不过女人；伸手打？你还想不想在庄子里混了？！所以，队长只能节节败退，逃之夭夭了。

老妈人生中这场最经典的叫骂中，“你个没毛的驴”一句被我记到现在，笑了几十年，真是又解气又好笑！得多恨他啊，叫他驴，还是个没毛的！和他的大黑脸、大嗓门也超级相衬！

这场拉锯战到底是以爸的工作单位出面而告一段落，爸自己举了白旗，妈更是一败涂地，所以村里的工作队喜形于色、奔走相告，终于把这块难啃的硬骨头啃下来了！

事不宜迟，村里立刻安排妈接受引产手术。但是，因为这场抗拒坚持的时间实在是有点长了，妈妈已经是六个月的身孕了。为了安全，爸提出必须去百里之外的市里大医院做手术，村里也咬牙答应。

此时正是暑期放假，爸安排姐在家里看家、喂猪，他带上我去医院照顾看护妈妈，工作队也派出两个人跟随，担负照顾兼监管的职责。一行人坐长途票车浩浩荡荡杀奔市医院。

万事俱备！万无一失！

但是，偏偏还是有了闪失，妈妈竟然最终还是没有做成这个手术。要不，我哪找比我小了十岁的老妹妹呢？